青年学术沙龙第十二讲 | 现场回播及问题萃录 ——鲁迅小说中的创伤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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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讲:朱崇科教授
评 议:李雪莲博士、彭英龙博士
主 持:邓菀莛博士
时 间:2017年10月9日晚上19:00-21:30
地 点:海滨红楼15号1楼会议室
整理记录:耿希文
文稿修改:邓菀莛博士
文稿审定:朱崇科教授
沙龙提要:
鲁迅一生经历不少的创伤体验:少年丧父、生活困顿、兄弟失和、笔战数人、长年患病等。在其文学创作中,创伤话语亦屡屡可见。
1、鲁迅的创伤体验如何在小说中再现?
2、鲁迅如何在书写实践中复仇创伤?
3、鲁迅疗治创伤的书写悖论为何?
主讲介绍:
朱崇科,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教授兼副主任(主持工作),并先后于美国纽约巴德学院(Bard College)、台湾东华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等校客座任教。主要研究为20世纪中国文学(尤其是鲁迅研究)、华语语系文学(尤其是新马、港台文学)、东南亚华人文学与历史。著有《本土性的纠葛——边缘放逐、 “南洋”虚构、本土迷思》《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考古文学“南洋”——新马华文文学与本土性》《身体意识形态——汉语长篇(1990- )中的力比多实践及再现》《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实人生”的枭鸣》《华语比较文学:问题意识及批评实践》《广州鲁迅》《<野草>文本心诠》《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等学术论著十余部,发表学术论文二百余篇。
第一部分 点评
点评一:李雪莲博士
总评:朱老师是鲁迅研究界的专家,非常荣幸有这个学习的机会。朱老师今天的话题,关注的是鲁迅研究中较为少见的创伤话语。关于鲁迅小说创伤话语的研究较少,我导师解志熙先生在其一篇谈张爱玲的文章中曾提及。张爱玲与鲁迅同样经历家败、世乱等创伤体验,但二人个性和文学表现截然不同。而专门研究鲁迅的创伤体验的,此前有一篇名为《肩起黑暗的闸门——创伤体验与鲁迅的自我救赎》的论文,对相关文本做了一定分析,但论说较多、文本阐释较少,朱老师今天则展示了翔实丰富的文献、深入细致的分析——我们知道,好的文学研究是要建立在扎实的文本分析基础上的,且朱老师关于鲁迅创伤话语的论说有自己独到的分析和系统(其实已经形成一个系统的论述了)。虽没有看到整篇论文,但PPT做了相关的讲解。为此,对于今天的话题,我谈两点比较粗浅的看法。不妥之处,也请见谅。
问题1:用“寂寞”来概括和应对创伤的说法是否恰切?
(李雪莲)问:您PPT的第六页谈到,鲁迅的作品中有大量的创伤书写。比如说,《<呐喊>自序》一文,从创伤书写的角度看,就是一个对“创伤”进行克制性描述的生成与再现,朱老师列举了一系列的“创伤”,并提出鲁迅用“寂寞”这一关键词来概括和应对创伤,我疑惑的是:如果从《<呐喊>自序》看到鲁迅的“寂寞”,尤其在上文谈到创办《新生》期刊的失败及失败后办刊相关人物的风流云散时,鲁迅所说“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这一段话中,所包含的并不是愤懑而是反省,鲁迅说自己从中看见了真实的自己,即认识到“我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由此我觉得:这样一种“寂寞”,或主要谈的是文人淑世情怀的难以实现,也即或是朱老师所提到的文学(包括文学刊物和救国理想)的破灭带来的感受?即鲁迅所说的“再没有青年时期所有的那种慷慨激昂”之蕴意?
(朱崇科)答:鲁迅将创伤改头换面
很感谢你认真阅读相关文献与材料,我应该把论文给到大家(但因未发表,所以给大家的是PPT)。其实鲁迅研究所涉及的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在于——仍以这篇《<呐喊>自序》为例(关于这篇文章的专门研究估计超过五篇的),读文本你会发现,“寂寞”是其中最核心的关键词(出现了10次)。你所说的“淑世情怀”是《<呐喊>自序》中的主题,同时也包括了“幻灯片事件”、鲁迅父亲的去世以及鲁迅的赴日留学等事件。用“寂寞”这个词来说自己的创作,并不是鲁迅在表达的时候找不到更多的词语和字眼——鲁迅的话语,很多时候是用一种非学术的文字来讲的(“直觉”)。我感觉鲁迅比较矜持,他在表达很多繁复情绪的时候尤是如此。他用的“寂寞”这个词,当中包含着创伤感,但他不愿意说出来,他把这些(创伤感)转而用另外的一个词语来概括表现,正如男人和女人、作家和作家之间表达的方式会不一样般。比如说,郁达夫属于把心挖给你看、甚至把心痛扩大几倍撒上鲜血给你看那一种人,但鲁迅不是。鲁迅的行文风格使然,决定了“寂寞”成为《<呐喊>自序》这篇文章的核心词、关键词。当然,我们不能把鲁迅所说“寂寞”的丰富蕴意与其内心的创伤一一对应,但实际上:鲁迅把自己的创伤做了改头换面,通过“寂寞”二字进行表现。当然,“寂寞”“创伤”二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不能混为一谈。
问题2.个人创伤体验与文本创作的关联
(李雪莲)问:您论文第一大部分的标题是“再现创伤:挫败惯习”,您介绍这一部分论文主题内容的时候,也提及说要解决鲁迅小说如何再现创伤这个问题。但实际上,我觉得此部分具体谈的好像是鲁迅文本里的创伤话语,比较少谈到鲁迅如何将他的自身体验转换成小说里的创伤话语(如何再现)。我注意到,您在PPT的第七页对这种再现做了一个概括;我也特别注意到:PPT的第十页,谈到创伤传统的普泛性时,您说“或许是鲁迅自身的不愉快经历,化成了相关书写的底色”。朱老师措辞非常严谨,第一用了“或许”,第二用了“底色”,但这是否也表明:很多时候,作家个人的创伤体验与作家的创伤实践、创伤话语表现之间,是比较难以描述、证实、分析的。因为,创作心理分析是比较难以把握的。我自己在毕业答辩的时候,格非老师就说过,有时候作家在创作时仅仅凭借一个想法、念头就能敷衍出一个故事。格非老师也特别提醒,在进行作家分析时候,要有一个整体把握。我对这句话印象比较深,所以觉得朱老师使用了一句如此谨慎的话,是否意味着:我们很难将鲁迅个人的创伤体验一一对应到他的小说及其当中的创伤话语表现当中?
(朱崇科)答:在探析创伤话语时,以鲁迅小说文本为核心考量
其实在这篇文章中,论述鲁迅个人体验和他的文学生产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我的重点。我想考察的是:这个创伤话语在鲁迅脑海里运行的时候,它的运行轨迹是如何通过文本呈现出来的。所以,我的文章中对相关问题的言说,百分之九十是从文本分析出发。我们提到“话语”,那么“话语”的运行逻辑是最重要的东西。由此,鲁迅怎样将创伤的话语在他的文本中进行运行和实践就成为我更为关心的事情。所以“个人体验和文学生产的关系”在我这篇文章中,不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因为我们知道,这个很难(将两者的关系说清楚)。举个例子来说,《故乡》一文中,里面的“我”是否等同于鲁迅?毫无疑问,不应该等同于鲁迅本人。但是,这个“我”有无数鲁迅的影子,同时也有很多的虚构,不然就不能称之为“小说”。又比如说,鲁迅离开家乡才十多年,《故乡》一文所说却是“离开家二十多年了”;文中很多细节描写,也是虚构的(对当中这些细节描写,我的老师王润华教授专门做过非常细致的辩证)。但是,鲁迅为什么这么写?表达力更强嘛!里面有真的吗?有!有假的吗?也有!当然,会有很多虚构的成分,不然就会有问题(就不成一篇小说)。所以,我当然知道“作家的个人体验和文学生产之间的关系”二者之间的这种张力,这是没法去完全做出来的。我比较关心的是:当鲁迅受了这么多委屈——打个比方说,我们在珠海同样都被台风(天鸽、卡努等)吹过,那么这个台风对于你、我以及在座各位、以及非在座的其他人而言,对台风的感受和体验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朱老师去跑了个步,表示很蔑视它,而其他人关起门来感叹自己衣服被风吹了,窗户破了之类的,那这个就不一样——所以我更关心的是:鲁迅受过这么多的创伤,他在小说中间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对于这些创伤,我们当然不能说去画一个圈,然后说里面包含了这些、那些,然后对应到他的小说中的这些、或那些创伤表现——这是很难找到对应关系的,这种思路也是我们很难操作的一种。(李雪莲:“对,小说再现是蛮困难的。”)所以我们在讲“再现”的时候,有时候还不能讲这个“再现”是将一些既有的东西(限时体验)完全地呈现出来,我们并不是鲁迅。所以,我在这篇文章中,更多地(以百分之八十九十的比例)去讨论鲁迅如何在小说中应对、处理、再现、思考这些创伤。谢谢。
话题延伸:
(李雪莲):刚才听朱老师讲,鲁迅对痛苦有很强的忍耐力,可能和他作为长子长孙有很大关系。另外我看到一个记述,鲁迅在十几岁时和家人提出自己牙痛,结果被大家嘲笑,认为他很丢人,之后他就不再提。这虽然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我觉得对鲁迅心理也有很大的影响。
朱崇科:关于鲁迅“牙齿的嘲笑”这个问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问题:其实暗含了一种“性”的嘲笑。当时有族人认为,这是行为不端造成的。所以嘲笑让鲁迅感到很痛苦。
点评二:彭英龙博士
总评:感谢朱老师非常精彩的演讲。朱老师从创伤和社会文化的关系这样一个角度来谈鲁迅的创作和他的思想,这个选题非常好。我们很多人的精神创伤都会和社会环境、文化环境有关系。比如说,我们看现在的一些作家——当然展现的方式不一样——比如荷尔德林,荷尔德林的教育经历好像和我的有类似,都是不健康的。在这样一种环境里长大,就会造成一种精神创伤。荷尔德林为了疗治这种创伤,就开始对文化和整个社会进行反思,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所以我觉得,从“创伤体验”来谈鲁迅的创作思想,角度是非常好的。
(彭英龙)问:对一些措辞存疑
我对朱老师文本中的一些措辞有疑惑。比如说“创伤传统”,假设不看正文的话,有可能会不知道这个词的具体指向——它是指“导致人受到创伤的传统”还是……(朱崇科:我理解你的意思)。所以说这个词可能是有歧义的。那么这样一种复合词是不是合适运用?还有PPT的第27页中的“创伤的集大成者和需要疗治的人”——我们讲“集大成者”,比如说杜甫,他是集大成者,比如说歌德,他是集大成者,但我们很少会在前面加一个否定性的词,然后(说是这个方面的)集大成者。所以这样的措辞是不是妥当?包括PPT第12页结论中的“对其他阶层也有这样一个伤害”、PPT第11页“包括贱民,比如底层妇女” ,“其他阶层”也应当属于“贱民”吧?为什么又说是“其他阶层”呢?
(朱崇科)答:喜欢把一些很有张力的词叠合使用以便表达更复杂意涵
文字措辞问题的提出是有益的,但情况比较复杂。比如说,我把“黑色人”称为“创伤的集大成者”,是因为这个人不能用好坏去评论他(如你所说,“创伤”是坏的,“集大成者”是好的)因为他既是一个复仇之神,同时他也是一个集了很多“恶”的。所以我只能用“创伤的集大成者”,这里面有很多悖论和尴尬,这个词语本身也存在着很多张力和复杂。“创伤传统”回到这个具体语境才能够这样使用(这种字眼的使用也是比较少的,雪莲老师肯定查过相关期刊,应该知道)。我也必须坦诚地讲,这是我字眼使用上的毛病之一,我有些时候会比较喜欢把两个很有张力的词叠到一起用,这可能是诱惑力的地方,也可能存在不少问题。我使用这些字眼的时候,是因为觉得这些字眼是目前比较好乃至最好的字眼了,如果用它——比如我论文中的有个题目,原文是“鲁迅小说中的八卦话语”,发表论文时改成了“流言话语”,但我出书的时候又换成了“八卦话语”。这个词多好呀!但是用得不好的话,就会使人产生偏见,认为是不是在亵渎鲁迅。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能一些充满活力的词语用到论文里,严谨度就会丢失一点。
(彭英龙)问:相关概念的界定
对文本中有些概念的界定,我不太确定。比如说“现代性”。PPT第17页说“更靠近现代性的鲁迅”,第18页说“借助曾经的现代性(以胡适的《尝试集》)”,第19页“现代性自身造成的内部伤害”,第20页“新的现代性的建构”。这几个“现代性”之间的共同点是什么?只是因为时间上更近吗?还是说有什么其他的共同点?这样一个概念,您是怎么界定的?可能您在别的地方有说到,但我在PPT里没有看到。又比如“传统”这个词,您有如PPT第9页的“连绵不断的传统挫败力”、第10页的“创伤传统的普泛性”以及说人血馒头是一个“传统的恶习”等等——不同的人理解的“传统”差别大,在不同的文章指向也千差万别,比如说日本明治时期推崇“儒家”,目的是维护军权,维护统治,这是关于儒家的一种看法;但朱光潜说“《论语》要多看啊,孔子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这也是关于儒家的一种看法;又比如说老庄,钱锺书的《管锥编》里面说老子“像一只鸵鸟”,就是通过回避问题来欺骗自己,这是对老子的一种看法,也是一种传统;但是我们对老子也有另外一种看法,比如说现代世界物欲横流,老庄那一套可以让你维持内心平静,不为物欲所惑。我们又有“传统不能拯救现代”的说法,这个传统又指的是什么呢?当我们看鲁迅的作品,他的话语里也存在着自相矛盾。比如说他赞美中国的民族脊梁,那么这个“脊梁”,我们认为是一种传统。再比如说他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那么既然说“弗失固有之血脉”,说明他对传统也不是完全否定的。当然我们说照搬传统是不对的,但存不存在一种对传统巧妙地化用方式,让“传统”行之有效呢?
朱崇科回应:英龙老师的提问很有趣,也很有代表性。我之前在准备PPT时,考虑到了受众对象,但同时我也没有完全考虑。因为时间有限,没办法完全展开,就不会涉及到鲁迅研究里其他一些问题的解释。英龙的很多问题,如果今天开的是鲁迅研讨会,可能不会被提出来。(笑)
(朱崇科)答:我所讲的现代性既有中国本土的文化又有西方现代思想合流
我所讲的现代性首先是一个时间概念,指的是晚清以来到现代之间,尤其和新文化运动接触期间,既有中国本土的文化又有西方现代思想合流的这么一个时间;其次是文化概念,所以胡适的《尝试集》是一个新的传统,包括双十节、剪辫子等都是一个新的传统。那么我们知道,后来五四以来的这些东西被称作“新国学”,以和旧的东西形成一个区分。所以这些所谓的“现代性”就变成了新传统。
(朱崇科)答:论述中所指“传统”是普泛意义的,鲁迅看传统也有矛盾性,并以对传统的批判居多
鲁迅很复杂,也充满悖论。为此,我整个研究中间的“传统”,是一个普泛意义的,没有一个特殊的含义。所以不要理解成一个流动的、发展的、被建构的概念。我们就把它理解为是一个晚清之前这样一个时间段,它既有好的,也有坏的。在鲁迅作品的语境中,以坏的居多,一方面他猛烈地批判“民族的劣根性”,但同时对这个“民族的脊梁”也有所表扬。你刚才引述的观点很好,“取今复古,别立新宗”——这是鲁迅在面对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及中国文化遗产时提出的一个八字方针。但是鲁迅在自己的小说、散文诗、杂文书写当中,立场和观点与他理论上所倡导的并不是完全一致和吻合的,他的杂文中有一种“矫枉过正”的东西,他的观点非常偏激,因为他没有足够的余地(否则会没有杀伤力)去把自己的观点阐述得四平八稳。但其实,“取今复古,别立新宗”这八字方针是鲁迅一直以来坚持的文化重构原则。我说,鲁迅在他的《故事新编》中提到传统并不能拯救现代性,包括好的坏的都是一样的,但传统里面有一些是好的,比如说《非攻》,鲁迅一方面肯定墨子,一方面也还是调侃了墨子:你把自己的生命奉献出去,使得两个国家偃旗息鼓不再大动干戈,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结果呢,你的境遇是非常尴尬的存在——你想去避个雨,士兵不让你进去,然后你鼻塞感冒了。鲁迅调侃的意思,是这样一个传统能拯救两国于水火中,但是却救不了你自己,所以说即使是传统中的精华,在面对现代社会时也依然会捉襟见肘。当然,鲁迅并没有完全把传统否认掉,比如说《大禹治水》中的大禹,是一个非常正面、朴素的形象艰苦奋斗的精神——鲁迅对于传统更多的是批判,因为传统当中的糟粕的确比较多。这就是鲁迅有趣的地方——他自身是矛盾的,所以他在不同文体中对传统的批判也不一样(应不同的问题要求)。
朱崇科回应:其实今天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你们一直没有提出来,你们太“温柔敦厚”了(笑)。这个问题就是:我这么做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怎么突破?因为这条路,坦白讲,又可以出一本书了,但我很不满意……好吧,还是感谢两位认真阅读与批评。
第二部分 开放交流与问题萃要
提问一:17级学生: 刘宗瑞
问: 朱老师您好,鲁迅生活在民国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中,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给他制造创伤,让他感受创伤。长期处于创伤状态的鲁迅,到底是想内化创伤还是带动整个国家民族去内化创伤,然后让国家走上一个更好的道路?
答:谢谢宗瑞。我想重申一点:鲁迅的一生不只是全在创伤当中。我们不应该认为鲁迅一生中,传统和现代都一直在给他创伤。鲁迅自己生活中也有很多乐趣,比如说吃零食,喝点绍兴的黄酒,“创伤”只是我关注的一个焦点。我关注的点是:人的一生中会受到各种各样的创伤,鲁迅在感受、表达这些创伤的时候,和他同时代的人有哪些差异或者相同的地方,他是如何将这种个体的创伤升华使得他可以被称作是“民族魂”的。换言之,鲁迅是我们这样一个民族的创伤代言人,他把我们这个民族的创伤提升到一个高度。
另外就是说,我们不能把鲁迅想象为与创伤是完全无法协商,没有生存能力的这样一个人。因为鲁迅对于“传统和现代”的一个双重否定的思维方式不是他的生存能力比较低下。而是他在面对这样一个传统内在逻辑的时候,他有一种警惕和不满。鲁迅是有高度的,比如说《伤逝》中,涓生不是一个单纯的“陈世美”,它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真实的东西。鲁迅对“真实”是比较赞成的,因为中国的传统中间很多都是瞒和骗,喜欢大团圆,但是鲁迅也指出“现代性的真实是会伤人的”,他对这个东西的思考高度比我们常人理解大团圆式的结局的高度,要高得多。
鲁迅本身受过传统的熏陶和浸染,但他反对年轻人再去经历这些。比如他和施蛰存之间1933年的论争。施蛰存大力提倡年轻人阅读《庄子》《文选》,认为这样能使年轻人的文字表达能力得到增强,鲁迅则是反对的。反对的理由,是施蛰存作为一个受过五四文化熏陶的人,完全没有理解传统和现代性内在的、对抗的关系。施蛰存对吗?对!但是,放在当时语境里,施蛰存也有不对的地方——在现代性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你倡导传统,这是不是(对现代性的)一种伤害?——在现代性未立稳足之时,鲁迅对传统的可能反扑是保持清醒的——鲁迅有着复杂的思想,这也是我非常喜欢鲁迅的地方,他不是告诉我们哪些是好哪些是坏,而是告诉我们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复杂的,我们应该怎么去面对和处理他们。二元对立或者二元分裂东西都是不对的。而具体到我谈鲁迅的“创伤话语”这个论题,也正是想以之为载体,展现鲁迅思想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悖论性。
提问二:14级 地质学院 田浩武
问:朱老师的讲说中,有提及弗洛伊德的一些理论,我受启发及想请问的是:我们是否可以用一个明确的创伤机制理论来构建和分析文本?
答:你的问题很好,可以看出你的思路很清晰,这和我们中文系做文艺学或者文艺理论学的方式是比较一致的,但不是所有的论文写作都是运用这样一个套路的,这只是其中套路之一。我这篇文章中为什么没有这样用呢?因为,这样会喧宾夺主(以理论分析文本,我在我的其他一些论文中,也有做过的)。但是,不管理论本身如何,文学研究最重要的仍然是对研究对象本身的关注,而非以理论来套用研究对象,除非是一种理论机制与研究对象之间有种强烈的对应关系。也就是说,基础理论的梳理不能冲淡文本分析的主体。比如,我所以提及弗洛伊德部分理论,也是因为鲁迅明确说过自己受了弗洛伊德的影响。此外,鲁迅有很多关于创伤的话语可以单独写作论文,比如兄弟失和、幻灯片事件等等,采取主题式分析也会很复杂,我今天给大家呈现的只是我系列研究(十几篇)中的一篇,所以今天谈及很多问题,我在我的其他论文中已有相关研究,故今天没有提及。
提问三:16级 耿希文
问:我不是按照时间顺序阅读鲁迅作品的。在朱老师PPT第三个部分“疗治的悖论”中,我注意到:鲁迅在不同文本中对创作的应对和解决方法不一样。鲁迅复杂、矛盾、充满悖论,内中是否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或者说,鲁迅对待创伤的态度有没有一个线性可循的状态在里面?
答:希文的两个问题都很大,也很精彩,希文还是有一些想法的。其实你一开始的提问有些闪烁其词,你其实是想说,我们这些做文学研究的,怎么就知道作家在写的的时候中间在这个地方或者那个地方有指涉呢?你会觉得朱老师“我读书少,你是不是在骗我?”我们做学者的和作家相比,思维是不一样的。我们的脑袋不如作家的“混沌”(笑),(我们)太清晰了。鲁迅为什么写长篇写不好?我们先说一些很感性的话,你就会知道个中的差别。其实学术研究角度不同,所看到的重点也不同。比如说我重读《故乡》和研究《故乡》中的启蒙话语,觉得至少包含了三重含义,其中一层含义是如何建造隔膜和国民劣根性:“我”和老年闰土的隔膜,不是时间间隔或者人生境遇的差别,隔膜是统治阶层人为制造出来的,这个隔膜也一直在固化、坚硬。这个隔膜不是说我做了老师、你做了公务员,我们之间就有隔膜了,而是除了分工不同之外一直存在的统治阶层的一个奴役策略。为此,“我”和老年闰土之间没有本质上的精神差别,老年闰土拜神,而“我”有一个实现不了的渺茫目标,换句话说,“我”和老年闰土两个都是无药可救的,所以启蒙本质上是失败的。
学术研究喜欢/必须从不同角度切入,观点就不一样;全面解读与侧面解读,也不一样的。学者工作的意义之一,就是帮助作家发现自己。作者和作家、批评家的差别也就在这里。所以鲁迅活着的话,一定很喜欢我(笑)。
鲁迅思想及其作品本身有一条主线贯穿的——他始终强调个性主义,这是他最重要的、毕生没有改变过的东西,包括他晚年亲近共产主义,也一直坚持着“个性主义”。另外一点,他对自己的解剖和批评一直都在,这也是鲁迅“创伤话语”创作的一个原因。鲁迅特别敏感、自尊,所以他面对这些创伤会表现出和同龄人、一般人都不同的反应。
问:鲁迅作为中国现当代现当代首屈一指的作家,对“创伤话语”的叙述似乎写得精彩至极,写尽了可能性,那他还有没有给后来的作家留下一些空间和发展的可能性呢?
答:对于鲁迅留给今人的可能性,我觉得还是有的,比如他不那么擅长的长篇。对于鲁迅的长篇,我同意钱锺书的观点,鲁迅写长篇的能力(结构能力)相对较弱。鲁迅不是金庸,他还是希望自己的的作品现代性强一点的。我一直提醒学生:鲁迅和金庸不能相提并论,如果你觉得鲁迅的小说没有金庸的好看,那是你段位不够。虽然鲁迅没有长篇作品,但他的短篇连缀起来就是精彩的长篇,他的短篇之间有一种对话的关系。他的短篇对现代作家写作长篇也有很多启发性,比如说苏童的重读孟姜女的《碧奴》,必须要参照鲁迅的《故事新编》的,然而没有,所以很失败。莫言也罢,余华也罢,一定是从鲁迅那里学到了不少经验的。当代的很多作家,读书太少,不看鲁迅,是他们很大的损失。
提问:陈彪老师
问:从心理学角度谈到创伤,鲁迅或多或少表现出某种心理缓解的机制,但其创伤书写是否会影响到不那么强大的普通人?
答:鲁迅有意克制阴暗面的东西,他也说过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我们读鲁迅,要正视人生,要进入鲁迅语境,而鲁迅的积极性在于反抗阴暗和绝望。今天这个社会不是鲁迅多了,而是鲁迅少了。
第三部分 沙龙会后答疑
答疑一:17级 江哲昊
问:在读鲁迅的过程中,我发现鲁迅喜欢用“死亡”作为他作品中某个角色的下场,同时通过这个角色的死亡来达到一种“刺痛人心”的目的,使读者或者他笔下的某个人物感受到一种“伤痛”,我想请问这种对于“死亡”这个事件的频繁使用是否是鲁迅有意为之,或者说有什么深层的含义?
答:死亡书写当然是有意为之。可参业师王润华教授《五四小说人物的“狂”和“死”与反传统主题》
答疑二:
问:在阅读鲁迅的过程中我也经历了从一开始的偏见到逐渐有些喜欢的过程,主要是我发现鲁迅先生在写东西的时候,不会灌输“心灵鸡汤”,甚至有些话语透露出“阴暗”的东西,对读者展现的反而是一种“绝望”的情绪。但是在鲁迅的某些文章中,又体现出他对某些黑暗的现实又充满了希望。我很好奇鲁迅在对待现实或者说“伤痛”的时候,为什么会呈现出两种完全相反的姿态,或者说这也可以说是鲁迅本身精神创伤的一种体现?
答:这是鲁迅作品中绝望与希望的对比结构设置。可参彭博著《鲁迅小说—绝望与希望的对比结构》,学林出版社,2001
分享:张文澍教授
参加青年学术沙龙,让自己对广东是“文化沙漠”的偏见有很大改观。于此时此地,我看到了文化所在,而“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是鲁迅《记念刘和珍君》创伤书写的意义所在,也是鲁迅创伤话语的意义所指。